我看伍子胥——一曲悲歌

我常常迷失,看不懂历史,相同的机遇,吴太伯、仲雍能够办成的事情,十二世之后却又是在自己家族内斗,真可谓“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”,那么,为什么呢?

因为变坏了。

历史上有好些宰相,有的我们称作佞臣,比如费无极;有些,我们历代歌颂,比如张居正。张居正为了上位,坑的人不见得少,费无忌也不见得多。

你说,我们为什么要分好坏呢?

你说,我们怎么能不分好坏呢?

吕氏春秋说,“行不可不孰。不孰,如赴深溪,虽悔无及。君子计行虑义,小人计行其利,乃不利。有知不利之利者,则可与言理矣。”

春秋是经,讲究的是体用,要匡正风气,安稳天下;史记是史,讲究的是通变,要究天人之际,成一家之言。

按照春秋的说法,费无忌是小人。那么,我认为,伍子胥也是小人。但是,他是被迫的小人。

细细读来,伍子胥的故事是充满悲剧色彩的,宛如一曲悲歌,似哭似泣。

贵族子弟,大概就是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吧,没有皇宫深院里的勾心斗角,不像担心温饱的小家百姓,如果不出意外,大概会是安稳的一生,风花雪月,举杯相欢,而或有大志,出入宫廷,权利斗争,而或不得志,著书教子。如此,但是,历史往往喜欢剥夺让人欢喜的期翼,给我们冷冷的现实。

公元527年,官至太子少师的费无极背叛自己的主子,谄媚君王,献秦国美女,诬陷太子,顺便除掉了太子的老师,伍子胥的父亲,伍奢。老套的官场剧情,一样不幸的黎民百姓。

费无极在监狱里拷问伍奢时,灯火昏暗,慢慢摇曳,宛如死神。背影里的主人公们,映在这烛光中,昏昏沉沉,坐在混合着血腥味、惨叫声的监狱,却又无可奈何,受屈辱而不言。

这死神,大概是要斩草除根,问伍奢道:“叫你的儿子过来,我免你死刑!”

伍奢叹气,说:“大儿子伍尚性情忠厚老实,会来;小儿子伍员聪慧暴虐,大概知道这是圈套吧!”

这无极冷哼一声,招来一个卒子,秘密嘱咐了一些事情,喘着粗气,厉声叮嘱,桌旁的油灯也吓得哆嗦起来,映在斑驳墙上的人像更加扭曲,不见了人的样子。

“你们的父亲叫你们进宫”有人传话,“不去!这是个圈套!”小儿子说,在自家客厅里踱步,与兄长谋划着。少倾,大哥说“我知道是圈套,但是父命在此,不去不义,你可以不去,但一定要替父亲报仇啊!”于是受意,弟弟伍子胥逃。

我想,伍尚大概是知道结果的,但是,做好人,就要身不由己,以身守义,却,死的像蝼蚁一样。悲夫!让自己的性命让别人践踏,岂又不是春秋里所提倡的孝义?故我说,经书不可用哉,大丈夫生死之重,当若泰山!如伍子胥!

那死神就这样错过了伍子胥,没能除掉地上杂草的最后的根系。伍奢死了,伍尚也死了,伍子胥侥幸存活了下来。当然,追杀,一直笼罩在伍子胥身上,于是,复仇的种子在他心里萌发,越来越大,越来越深,渐渐失去了理智,伍员应该死了。

伍员本来就应该替父赎命的,这是孝,剩下的伍员,再也不是有血有肉的少年,而是像咒怨一样存在着的不肯宽恕的“孩子”。

没有理由宽恕。“如果你像我一样。”伍子胥冷冷的说道。

于是,私人仇怨演变成了国家之间的对抗,从此,持续四十余年的吴楚之战拉开序幕,我不忍心诉说,又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,无依无靠?

又会有多少个“伍子胥”?

只有一个。

“因为我有那样的能力!”伍子胥答道,“天不灭我!天助我也!”

史记记载:“伍员至宋,有乱,奔于郑;太子密谋反郑,逐,逃亡至吴。”

宛如丧家之犬,昔时光辉不再,贵为公子的建和贵族伍员就这样,一次次的逃亡,流浪,再也回不去熟悉的家乡。终于,伍子胥逃亡到了韶关,被查,逃,至江,有渔夫,明知而搭救,不受厚礼答谢。大概是天意吧,大概是世上好人还是有的,总之,伍子胥免于一死。

当然,到吴国的时候也不是衣服光鲜,气派十足,他是作为逃亡者来的。史记有云:“伍胥未至吴而疾,止中道,乞食。”

何等落魄!

太史公说:“盖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”

伍子胥埋伏在吴国,耕地以生,等待着那个野心勃勃的君主,公子光,也就是后来的阖庐,一起成就天下霸业。

苏轼在《留侯论》中说:“古之所谓豪杰之士,必有过人之节,人情有所不能忍者。匹夫见辱,拔剑而起,挺身而斗,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;此其所挟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远也。”

这句话,用在伍子胥身上,很合适。

他于是开始了复仇,尽管是以千千万万的家庭家破人亡为代价,尽管是不仁、不义、不忠,但,我们不能说他不孝,起码对他父亲而言。

时间,就那样流逝。当后世小儿唱到:“苦心人,天不负,卧薪尝胆,三千越甲可吞吴。”的时候,当挂在旧时吴国东门上伍子胥的眼珠看见末期的战国时候,烽烟已经渐渐息了,种在自己墓前的梓树终于开花结果了的时候,仇恨,才平息了。沉睡在地下的老人,大概也可以瞑目了吧。

王阖庐九年,年逾半百的伍子胥杀入楚国都城邺,把楚平王从墓地里拖出来,鞭尸三百。

“父亲,哥哥!我终于替你们报了仇了!哈哈哈哈……”想必此时,伍子胥正站在楚国的皇宫里大笑。

他终于解脱了,伍员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报仇的伍员了,他是有血有肉的伍子胥了。于是他惊奇的发现,自己身边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了,当年从楚国带出来的公子建也被封为白公,发配到楚地去了。

恐惧,旧时的心酸,却又何处排遣?于是脆弱,于是心中的高楼大厦瞬间倒塌。于是才没看清圈套,被吴太宰陷害,自杀了事。

一代奸雄。

历史有着惊人的重复性,同样是宠臣谄媚君主的旧题材,发生在伍奢身上,几十年后,同样的反生在为自己复仇的儿子伍子胥身上。唯有叹息,却无可奈何。

鞭尸之后,吴楚之间又经历了几次战争,阖庐死,儿子夫差继位,受宠臣蛊惑,没有及时的灭掉越国,而忠心耿耿的伍子胥还在那里向夫差进言,坚决要灭越。

我记得,几十年前,楚国的王宫里,有伍子胥的父亲伍奢也是这样进言楚平王,说太子的好话。

难道伍子胥不记得了吗?!

可能是年纪太大了,反应不机敏了,可能是已报父仇之后深深地迷茫,脆弱,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,总之,他掉下去了,精心为他准备的圈套。

庆幸的是,伍子胥自己的儿子保住了,在楚国,那个吴国最后也没能灭掉的楚国。

伍子胥的儿子,又会不会像父亲一样复仇呢?

冤冤相报何时了?冯梦龙在《醒世恒言》中写:“但行刻薄人皆怨,能布恩施虎亦亲。奉劝人行方便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
于是太史公感叹道:“怨毒之於人甚矣哉!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,况同列乎!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,何异蝼蚁。弃小义,雪大耻,名垂於後世,悲夫!方子胥窘於江上,道乞食,志岂尝须臾忘郢邪?故隐忍就功名,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?”

显然,太史公对伍子胥还是多有褒奖的,人生有一生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,我相信,伍子胥选择了前一种。

但是,悲剧还是悲剧。历史不能从头再来,如果可以,明知吴国必将被越国所灭,不能达到消灭楚国的目的,我想,可能是他太老了,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等待另一个二十年,等待另一个可以灭楚国的时机吧?也或许,他知道仇恨的滋味,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再遭受相同的痛苦吧,所以,唯一但是也是不明智的办法,就是以死觐见夫差,坚决先灭越国,或许,伍子胥在自刎前会感叹,我一生做过的最大错事,就是推荐一个不值得我信任的竖子夫差继承了吴国的王位吧!

毕竟,有时候,情非得已,比如,伍奢死的时候,伍尚死的时候,伍子胥死的时候。

已死之人,就不要拿来剖析机理了,事情大多没有因果,真的,有时候,我们只能称作“势”。天时,地利,人和也!

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,小园香径独徘徊。

于是我感叹:“原来这个世界真的不存在好人和坏人这些东西,好人可以很快被人遗忘,比如伍尚,坏人也不一定遭人唾骂,比如伍子胥,反而被后世歌颂,流传千古,他的死,是有价值的。”然后,我知道,经书这种东西,代表着一种符号,既然区分好坏不能有所用,那么唯一的目的,就是为了给自己篡位找个借口吧?就像《荀子》中所说:“变执次序节然也,故以枝代主非越也,明枝主之意,经书之用也。”

拘泥和禁锢在经书里边是可怕的,就像鲁迅所说,但是,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,为我所用,这样经书就可以内化而体用,有大益了。

2014年4月21日 于武昌

参考文献

《史记》,司马迁,长沙:岳麓书社,2001

《春秋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2

《醒世恒言》冯梦龙,北京:中华书局,2009

《唐宋诗词鉴赏》,王布高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7